沉雁璧花:人生就是与野蛮斗争
四年前,我形体班有一个德国女青年,名叫玛斯特。某天晚上练操结束了,其他学员都纷纷离去,但玛斯特一直没走,她向我走来并递给我一尊佛像说:“老师,我今后就不能来了,祝你永远平安”。我就问她:“你怎么不来了”?
她说:“我要去青海”。
我很吃惊:“去青海”?
她淡淡地说:“我联系了一个山村藏民小学,我想去那里工作”。
啊!我问她去多久,她说:“十年,也许永远”。
当时我目瞪口呆,但看见她坚毅的眼神和依依不舍的情谊,我就问:“能习惯吗”?
她非常自然地回答:“他们世世代代都能,我也能”。
我们来了一个三分钟的深沉拥抱,她贴着我耳朵说:“老师别担心我,我只想做我喜欢的事”。
我与玛斯特分别后,音信杳无,我就经常在网上搜索玛斯特,也找不到她的一丝信息。玛斯特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。
三年前的某天晚上,我翻阅青年周刊时,突然被一位名叫田贝肯的德国盲女震撼了,22岁只身去了西藏拉萨,办起了藏盲儿童班,还发明了一套藏盲儿童教材,一呆就是十八年。记者采访田贝肯就问:“你这样做对于你自己有什么意义”?田贝肯回答说:“消除这些孩子心中的黑暗,再也没有比这更有意义”。慢慢地,我终于理解了玛斯特的决定,但还是有点不可思议。
两年前的某个周末,我在浙大听了一场陈丹青先生的演讲,他说:“现在中国年轻人都没有个性,小男生都想做王思聪,小女生都在粉鹿晗,但都不想做一个特立独行的自己,一个人没有个性追求不算一个完整的人”。有学生递纸条就问:“怎么样才算有个性”。
陈丹青推了推眼镜,“怎么才叫有个性,我也不能定义,但我可以讲一个例子”。“美国六十年代初期有一个副总统叫洛克菲勒,他有一个儿子叫迈克尔洛克菲勒,他大学毕业时要做一篇关于原生态文化的论文,就只身冒险去了一个叫新几内亚岛的原始部落考察,结果去了就被那里的食人族吃掉了。这就叫个性”。“如果这个例子太惊悚,我就说我自己,我觉得做清华大学艺术学院的院长不舒服,我就辞职不干,没啥,请问你们以后做了小科长会有我这份洒脱吗?这也叫个性。”
听了陈丹青的演讲后,我终于释怀对玛斯特和田贝肯的苍凉选择的茫然。
一年前的某个傍晚,我一个大学同窗好友突然来电说,想与我坐坐。我们在下沙的咖啡厅倚窗对视,她木木地对我说“我辞职了”。我差点打翻了咖啡杯,立马问“怎么啦”?沉默,一直沉默。我的这位同窗之前是某警局的经侦副大队长。
她塞下一颗话梅问我:“你认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”?
我一脸茫然地回答:“就活着吧”。
她摇摇头,“不,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这个问题”。
她缓缓地道来,“也许我不辞职,很富有也很光鲜,办事儿也容易。”
我静静地听着,窗外钱潮叠涌。
“我已经受够了,我这十年的工作,与其说是在伸张正义,倒不如说是在助长野蛮”。
她咀了一口吸管,摆头朝向窗外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我参与的所有案件背后,不是官商勾结,就是官官相卫,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有多苦,你在外根本不清楚,而我们都历历在目。”
“我之所以辞职,我不再想过这样的生活,更不想再做这样的工作。”
我无不担忧地问:“那你想做什么”?
“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,生活要继续,但作恶不能继续”。
我静静地听着。
“我们不能改变警局,更不能改变国家,但我们可以改变自己,他们要野蛮下去,我们可以配合下去也可以不配合下去”。
我突然两眼圆睁,给她递了一颗草莓。
“不继续配合野蛮,就是对野蛮说不”。
“这是我痛苦挣扎了十年,终于今年下定了决心”。
我忧心忡忡地问:“你先生,你爸妈,还有你的孩子,咋办?”
“我不想在为别人而活”。
“我知道今后的生活很艰难,但在野蛮与艰难之间,我只能选择艰难”。
我点了点头,“我支持你,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说,我永远与你在一起”。
钱潮依旧,夜色迷人,我望着同窗离开时挺直的背影,久久不能难以转身。这是一场碎击灵魂的小叙。
从小到大,每个人也许都问过自己无数遍,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?但经历人生沉浮和世俗跌宕之后,蓦然回首,才发现自己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。恰好就是这种“为了活着”的绥靖心态,才导致任由野蛮泛滥成灾,野蛮也就更加肆无忌惮,从而,即便为了活着,也活得愈来越艰难。
生命虽然有长短,但人终归会有一死,也许寿终正寝死,也许自然灾害死,也许疾病缠身死,也许无疾而终死。一旦生命逝去,活着的万般繁华都如浮云散去,那生命的价值在哪里?
我为我有这样的同窗同学感到心满意足,她诠释了生命的全部意义,敢于对野蛮说不,敢于坚持真理,在野蛮和艰难之间宁愿选择艰难。
正是因为她深深触动我,我才开始写作,记录下这一切。
页:
[1]